赵煦:母亲和老屋

  • 公墓新闻
  • 2019-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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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我便出生在前屋的士炕上,姐姐说起生我的那天傍黑,婆把她从母亲身边拉到后面隔开的小屋瘪着老婆婆嘴说,“快睡,妈病了。”姐那时5岁多,听见母亲在前屋不住地呻吟,她很骇怕。但婆不让她到前屋去。婆的小脚也极忙碌,蹬蹬地在前院后院进进出出。后来,姐听见有娃儿“呱呱”的啼哭,还有婆轻轻的笑语。

老屋的宅院深深。听父亲说,民国18年年馑之后,那前厅后楼的深宅也只留下门前三间破旧厦房了。那空院高高低低,满园荒草、杂种、瓦砾堆,实在是荒败不堪。

我便出生在前屋的士炕上,姐姐说起生我的那天傍黑,婆把她从母亲身边拉到后面隔开的小屋瘪着老婆婆嘴说,“快睡,妈病了。”姐那时5岁多,听见母亲在前屋不住地呻吟,她很骇怕。但婆不让她到前屋去。婆的小脚也极忙碌,蹬蹬地在前院后院进进出出。后来,姐听见有娃儿“呱呱”的啼哭,还有婆轻轻的笑语。

第二天早晨,姐看见母亲躺在前屋窗下,头上包了布纱,脸儿惨白,疲累无力。在母亲的身边,有个包着一块红绸布的小娃娃。拳头大的脸上,红红的一团,像只小老鼠。姐很惊异。婆拉走她,“夜里婆给我娃拾了个弟弟。“弟弟,在哪儿拾的呢?”姐张着天真、惊喜的眼。瓜娃,婆在涝池里捞的。”婆瘪瘪笑嘴儿。

“涝池?”姐想着街镇西头那碧湖一样的涝池,妈妈常去洗衣捶布。那碧池里有红红的浮游在水中的海巴儿(小蚌壳),晚上便有蛙“呱—呱”地鸣唱。可她实在不晓,那涝池里还藏着个这么小的弟弟

“涝池里会有这么小个弟弟,他在哪儿睡呢?”

“在涝池泥里,婆用笊篱捞的。半夜听见哭啼,捞的。”姐似懂非懂。她便对镇西街那彻年荡满的一池碧水,有了神秘感这是1940年8月中旬的一天。

其实就是这间破旧的西屋,就是这张铺了旧苇席的土炕,母亲后来又有了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我们一家八口便将这张土炕挤得满满。靠墙箱架下是父亲的领地,一盏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一小笸篮旱烟叶及旱锅儿,还有一本常读的旧版《史记》;窗下便是母亲的卧地:旧板柜头是做针线的笸篮,剪子、锥子、鞋底、线团儿;而姐同我,妹同弟,便双双打起对脚,共用一条被。晚上母亲在灯下做针线很晚,她的巨大的背影遮住了半个炕的光亮。我们在黑暗中并不安分,你蹬我,我蹬你,为占据一块地盘,被窝里常起战争。在那深深的冬夜,老屋窗外北风嘶吼,有时雪花飘飞,我们挤在这烧了驴粪的热土炕上,骨肉相依,暖和而亲呢。

不晓是哪一日,哪一时,这曾经挤得满满,而又热烘烘的老屋土炕,却只留下年迈苍苍的母亲一人了。在我每每回乡探视的日子,已分居另住了的弟妹都邀我去住新院,但我总是同母亲在那间老屋土炕上住了。母亲仍然睡在窗下,不过,在灯下她再也拿不起针线了。她躺在被窝里,背黑皱皱地干瘦萎缩一团,同当年高条个儿、梳着浓密剪发、又利煞的母亲判若两人了。蓦然间,我觉得从前那挤得满满、又弥漫着柴烟土炕气息的老屋,陡然间空空畅畅了。我怅望那被老鼠打得到处是破洞的重,那蒙着厚厚一层灰尘的旧板柜以及炕窑里几本父亲从前读过的旧书和弟弟当年过年书写在红贴儿上“身卧福地”的残旧对联,我只觉得这一切似乎变得十分遥远而陌生了。母亲总是同我说着家事闲话以至到夜深鸡叫时分。母亲总是在随心絮语中朦胧睡去。可我还想给她说点什么。临走的前晚,照例熬夜敖得很晚。弟妹、弟妻、侄儿们同母亲热闹香,踏月离开老屋后,院里又空落冷清了。我望着窗外古桐树梢那皎白的月华,挨着母亲躺下的瘦小萎缩的身子,以及灯下那团白丝一样的乱发,我心中便不住地发酸发潮。母亲在呢喃中已经睡了。我还贴着她,重复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

妈,你吃好些,别省了,我给你捎钱。”

妈,你不想做饭了,就在街上买,你想吃啥就买,羊肉泡油糕,尽你吃。

“妈,你睡着了么?妈,天冷了,你穿暖些,起了风,不要出屋,炕烧吸,插上电褥儿……”

我这么说一句,妈在睡梦中便“呃”一声,后来,没有动了,母亲似乎睡去了。深静,夜风动着院中的古桐,飒飒地月儿更明了觉醒来,我的枕边便放好了几个远行的旅袋包裹,收拾得整整的。我每次回家都不想行李包裹太重。但仍然是鼓鼓囊囊。布袋里是绿豆、红豆、红苕粉,油烙馍,还有针脚好粗好长的一叠鞋垫儿。

母亲仍然睡着,被头里窝着一团白丝一样的发“妈,我走了,你别操心啥,你只吃好穿暖些……”我又重复着昨晚一夜的话母亲没有吭,她太累了,她睡去了。鸡叫了。还能睡一刻,我给母亲肩头拉被时,我忽然看见了,母亲那埋在一团白发的枯瘦的脸,像一颗麻核桃;那千枯了的大眼角,一颗晶亮的黄水泡,闪闪的。啊,那清亮发黄的泪斑,一直就凝冻在眼角。

母亲睡了么,她一动不动。那泪斑,便如一滴清水般晶亮母亲去了,那老屋便是长久的冷寂空荡。为母亲扫墓,我独独在这间曾经生下我血肉之躯的老屋土炕上睡了一夜,这老屋冷清得连老鼠也没有响动我躺在窗下,便闻到母亲发丝的,特殊的气息。我在梦中又看见母亲那白发遮掩了的清水滴一般的泪斑。夜悄然,只有窗外古桐飒飒的风语。梦中惊醒,长夜难寐,想到母亲一生的操劳及其这老屋包容的全部人生希冀和信念,便蓦然领悟,一位母亲以饥馑和乳汁哺育了这个世界,而世界对于她,便是如同这空荡了的老屋一样么,我不禁潸然泪下。